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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来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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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四章 明月当空(第2页)

    因为这是陈平安的小天地,规矩由他来定,陈平安自己的个人喜恶,就像是观道观老道人,在一座藕花福地,便是老天爷。

    在圈定范围之外,诸多为人处世的精明和人人争先的大道不同,陈平安也认,甚至谈不上不喜欢,反而也觉得可取颇多,例如坐拥老龙城外一整条百里长街的孙嘉树,这位年纪轻轻的孙氏家主,就已经不止是精明了,而是有着独到的处世智慧,可最后陈平安与孙嘉树,也孙氏祖宅那边只能分道扬镳,不过最终,乘坐渡船离开老龙城之时,陈平安对孙嘉树的观感,已经更深一层。

    一样米何止是养百样人。

    愿意多看看人家的好,便不至于钻牛角尖。

    又要多知道些别人与自己的不同之处,才会知道别人到底是为何活得好,活得不好。

    思思量量,百转千回。

    如同年轻县尉的那些草书字帖,潦草癫狂到让曾掖乍一看,简直就是一个字都认不出,可其实落到根祇,还不是一个个字

    可是观字,欣赏书法神迹,可以我不认识字、字不认识我,粗略看个气势就行了,不看也无所谓。但是当人人身处这个复杂世界,你不认识这个世界的种种规矩和约束,尤其是那些最底层也最容易让人忽视的规矩,生活就要教人做人,这与善恶无关,大道无私,四季流转,光阴流逝,由不得谁遭受苦难之后,念叨一句早知当初。

    陈平安有些忧心,那个背着金色养剑葫的烧火小道童,说过要搬迁去往另外一座天下,岂不是说藕花福地也要一并带往青冥天下南苑国的国师种秋和曹晴朗,怎么办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福地光阴流速,都在老道人的掌控之中,会不会下一次陈平安即便得以重返福地,种秋早已是一位在南苑国青史上得了个大美谥号的古人那么曹晴朗呢

    对于曹晴朗那个心善的孩子,陈平安一直心心念念,念念不忘。

    曾掖和马笃宜坐在桌旁闲聊,嗑着瓜子,不知不觉,发现那个陈先生,好像又有些忧愁了。

    好在这份忧愁,与以往不太一样,并不沉重,就只是想起了某人某事的惆怅,是浮在酒面上的绿蚁,没有变成陈酿老酒一般的伤心。

    可是这位账房先生,对于自己的喜怒哀乐,从来不言不语,总是独自消受。

    这让马笃宜和曾掖其实心中都有些失落。

    敲门声响起,这座临江而建的仙家客栈,又送来一了份梅釉国自己编撰的仙家邸报,新鲜出炉,泛着仙家独有的长久墨香。

    陈平安道谢之后,翻看起来,浏览了两边,递给马笃宜,无奈道:苏高山开始大举攻打梅釉国了,留下关附近的边境线,已经全部失守。

    关于此事,邸报上有详细记载。

    梅釉国三位水军统帅之一的周密,负责驻守春花江的上游版图。已经倒戈向大骊铁骑,有意率军叛变,暗中联系大骊,结果被早有察觉的梅釉国皇帝,派遣数位皇室供奉修士,合力杀死,当时周密身边的大骊随军修士,战死三人,其中还有位大骊本土的金丹地仙,苏高山震怒,让麾下三位武将立下军令状,一月之内,务必各自攻打到梅釉国三处,对冥顽不化的梅釉国京城形成包围圈,还扬言要割掉梅釉国皇帝的头颅当酒壶,明年清明之际,拿来上坟敬酒。

    曾掖就是看个热闹,反正也看不懂,只是感慨大骊铁骑真是太强大了,霸气十足。

    山上修士,对于家国,往往没有太深厚的情感,修行越久,离开俗世越久,越是淡漠。

    袖手旁观,冷眼看待。

    不然就是修为不够,不曾真正站在山巅,依旧会被大势裹挟其中,不得不下山。

    所以那位在溪涧偶遇的中年道人,主动下山,在山脚人间扶危救困,才会让陈平安心生敬意,只是大道修行,心中魔障一起,其中苦难困惑,外人委实是不可多说,陈平安并不会觉得中年道人就一定要坚定本心,在人间行善积德,才是正道,否则就是落了下乘。

    马笃宜比曾掖看得更远一些,疑惑问道:为何苏高山这么着急,必须迅速拿下梅釉国我虽然不谙兵事,可是走过梅釉国这些路,也知道梅釉国的水路,纵横交错,很不适合大骊骑军驰骋。

    陈平安笑道:我们说是大骊铁骑,又不是真的只有骑军,只是大骊以铁骑著称于世,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大骊边军的步战一般。这一路南下,什么样的王朝和藩属没有领教过,大骊拿下梅釉国,是大势所趋,只不过你说得也没有错,这么着急拿下梅釉国,必然要付出比攻破石毫国京城更多的代价,大骊和梅釉国双方的兵马折损,都会更多,这里边的玄机,可能只有苏高山自己清楚了。相信应该是有人在催促着苏高山和曹枰,比如大骊铁骑的真正主心骨,藩王宋长镜。

    马笃宜犹豫了一下,为何先生好像对于沙场战事,不太在意那些沙场武夫的生死,也不如对于老百姓那么上心

    陈平安想了想,用手指在桌上画了个圆圈,有句家乡俗语,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投身行伍,沙场争锋,就等于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了。就像灵官庙那位将军阴物,你会觉得他死后,会后悔为国捐躯吗还有那拨在小县城与百姓抢粮食的石毫国散兵游勇,那个年轻武卒,即便死了那么多袍泽,又哪里愿意真的对老百姓抽刀相向。

    陈平安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你们可能不知道,先前在石毫国,我在一座郡城的狗肉铺子,拦下了一位想要杀人的山中精怪少年,还送了他一枚……神仙钱。可要是妖族大举入侵浩然天下,真有那么一天,我哪怕知道妖族当中,会有早年的古寺狐魅,会有这个最终放弃杀人的精怪少年,可当我面对浩浩荡荡的大军在前,就只有我一人挡在它们身前,背后就是城池和百姓,你说我怎么办去战阵之中,跟妖族一个个问清楚,为何要杀人,愿不愿意不杀人

    陈平安淡然道:我既然选择站在那里拦路,那就意味着我做好了死则死矣的打算,对方既然杀到了那里,一样也该如此。兵家圣人坐镇古战场遗址,就是坐镇天地,如儒家圣人坐镇书院、道家真君坐镇道观,为何有此天时地利人和大概这就是一部分原因了。当他们置身其中,外人就得入乡随俗。

    陈平安问道:我这么讲,能明白吗

    曾掖老老实实摇头。

    马笃宜问道:大致的道理,我明白,可是又有问题了,如果外人能够强行破开圣人天地呢是不是就意味着原先的道理,不对

    陈平安摇头道:这说明你没有想清楚,为何圣人能够坐镇天地,这才是根本所在,这才是脉络的线头,顺序的起始。在那之后,再来疑惑为何仍是被外力摧破,被看似不讲理的外来人,用拳头打赢了讲理的。至于为何我要说‘看似’,就更复杂了,以后有机会遇到了切实的事情,我再来与你们细说,不然你们只会越来越觉得一团乱麻,好像处处是道理,结果人人不讲理。

    马笃宜点点头,好的,拭目以待。

    陈平安却笑道:可是我希望不要有那个机会。

    马笃宜愈发迷惑。

    陈平安缓缓道:我们亲眼见过了石毫国的家国不幸,唯有诗家与英雄幸,亡国之音,悲愤之言,与那些亡国殉国之文臣武将,最容易被史书记住。我们也走过了梅釉国,更多还是勤勤恳恳的老百姓们,牢牢骚骚的文人墨客,过着还算安稳的日子,你说石毫国和梅釉国哪个更幸运

    答案显然而见。

    慷慨赴死,终究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后悔,不意味着就是不遗憾。而好好活着,哪怕活得不那么惬意,始终是世人最朴素的愿望。

    陈平安笑道:我们不知道很多简单的道理,我们很难对别人的苦难感同身受,可这难道不是我们的幸运吗

    哪怕是再好的好人,也无法对别人痛彻心扉的苦难,真正感同身受。

    当年在彩衣国胭脂郡,手持柴刀的少年赵树下,死死护住的那个小女孩,为何唯独愿意相信陈平安,因为孩子往往更赤诚,对于苦难更敏感和更难抵御,那个昵称鸾鸾的小女孩,是在境遇更加接近的陈平安身上,她感受到了相通的悲欢离合,而不是因为当时在孩子眼中,陈平安就一定比身旁那位同样是好人的少女,更好。

    这会儿,马笃宜和曾掖面面相觑。

    陈平安最后神色平静,说道:可是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幸运,到底从何而来,难道不应该知道和珍惜吗当所有人都不愿深究此事的时候,大难临头,便不要诉苦喊冤了,老天爷应该不会听的吧所以才会有在那神台上倒坐的菩萨吧不过我还是觉得,读书人在此关头,还是应该拿出一些担当来,读过了比老百姓更多的书,功名在身,光耀门楣,享了比老百姓们更大的福,就该多挑起一些担子。

    陈平安双手轻轻放在椅把手上。